原标题：两位法国考古学家探寻红山文化的履迹屐痕——“走近牛河梁”系列之三
古老、神秘的中国对西方考古学家、古生物学家充满了诱惑，激发着他们无尽的想象，他们相信关于人类的任何谜题都可以在这块土地上找到答案。在他们眼中，中国这个东方古国不仅是亚洲的重要区域，而且是人类文明起源、文化扩散发挥特殊作用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宝藏等待发现。
一百多年前，两位法国考古学家被这种魅力所吸引，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国。为了探寻中国北方史前文化遗址，他们把足迹印在大辽西苍茫的原野上。
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曾播出一个介绍红山文化的纪录片《五千年前的文明》，解说员那圆润又略带沧桑的解说犹在耳畔回响：“1908年，结束了三年内蒙古生活的鸟居龙藏，带着对红山文化不甚理解的遗憾，离开了喀喇沁。1919年，内蒙古东部的林西、赤峰、朝阳地区，又出现了一个外国人的身影。这个人是法国自然科学博士桑志华。”
循着这条线索，我们努力追踪桑志华的朝阳之旅，寻找与红山文化相关的车尘马迹。
朋友于2023年4月18日通过网上预约，被安排在4月21日参观天津北疆博物院。
北疆博物院由法国地质古生物学家、考古学家、哲学家桑志华于1914年来华创建，距今已经有109年历史。北疆博物馆曾声名远扬，影响巨大，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博物馆”。当年瑞典国王太子、英国公主都曾慕名来参观，国人来此参观成为时尚。
桑志华早期采集的样本存放在崇德堂，1922年9月23日北疆博物院第一座建筑（北楼）告竣，北疆博物院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随着桑志华采集样本的不断增多，北疆博物院也随之扩建。最后的建筑由三部分所组成，即北楼、陈列室、南楼，南楼与北楼两座建筑之间以连廊相接，整体建筑呈“工”字型布局。北疆博物院藏品包括动物、植物、古生物、古人类、岩石矿物标本以及历史民俗文物20余万件。其出版著作、刊物已列入世界自然科学文献宝库，在国际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北疆博物院陈列室最初于1928年正式对外开放。抗日战争全方面爆发后北疆博物院各项工作被迫停滞，直至1952年被天津市政府接收。北疆博物院1975年更名天津自然博物馆。
1991年，法国建筑风格的北疆博物院旧址被天津市人民政府列入“天津市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至2015年，北疆博物院进行了全面修缮，恢复其原有的标本收藏、陈列展示、科学研究及科普教育的功能。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北疆博物院，终于在2016年1月22日重新对公众开放，向世界敞开深厚而宽阔的胸怀。北疆博物院共展出各类生物标本及人文藏品近2万件。其中披毛犀、野驴骨架、河套人牙等珍稀标本，以及桑志华留下的珍贵历史照片、手稿、手绘地图、实物、科研著作等均在此次展出。可以说，从藏品到建筑，整个北疆博物院都堪称国宝，是中国近代博物馆发展史上的活化石。
北疆博物院因为疫情原因，已经闭馆三年。非常幸运的是，2023年4月4日重新开放，我们的朋友得以预约参观。
4月21日，周五，朋友受我们之托前往北疆博物院参观，并与博物院工作人员进行了交流沟通。
北疆博物院位于天津马场道绿树成荫的天津外国语大学校园内。春天的大外校园，幽静而清新。大外校花玉兰花洁白如雪，芬芳四溢；法式风情的北疆博物院花园里，桑志华博士亲手种下的皂角树枝繁叶茂，一串串嫩黄的毛茸茸的小花引来蜜蜂嘤嘤。
一楼展厅是北疆博物院陈列室，展示内容有地质学、古生物学、史前学和人种学。展厅内展出的石器部分展品涵盖了桑志华在1920年至1935年间于辽宁、甘肃、内蒙古、宁夏等地采集的古人类化石模型、旧石器、新石器及各类文化遗物等共计392件。二楼展厅展出的主要是动物学、植物学标本等。
在一楼展馆中，发现了特别有价值的《1919-1931年桑志华史前考古手绘地图》，上面清晰标注着桑志华田野调查过的地方——“朝阳”“巴图营子”。这张桑志华亲手绘制于上个世纪20年代的地图似乎还留有桑志华博士的手温。
朋友惊喜地发现，展示柜中，赫然展出着采集于朝阳建平的石器：磨制残片、石核、石刀、石镰、石斧、磨制残片；还有采自北票巴图营子的石斧、小石凿。
同时展出的还有赤峰林西的石杵、有孔石器、石料、磨制石器、石磨盘（2个）石犁、大砍砸器（2个）石磨棒（2个）石核（3个）长石片（2个）凹刃刮削器、圆头刮削器、直刃刮削器、拇指状刮削器（2个）石针、石纺轮、有孔石镰；有赤峰新拨的大石核；有赤峰哈达的石磨盘、石钺、石叶（3个）石刀、石钻、镶嵌工具、纺轮；有宁城一带的磨制石器毛坯、磨制石器残块、砍砸器、刮削器。
朋友在展厅四处寻觅，寻找有关朝阳、有关红山文化的蛛丝马迹。在展厅开放书架上，朋友看到一本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馆藏精品图集·天津自然博物馆1914-2004》，意外发现上面介绍了两个北票巴图营子石斧和一个石凿。其说明分别为：“116.石斧 晚更新世、新石器时代 辽宁北票巴图营子 113cm×52mm（尺寸）”；“117.石斧 晚更新世、新石器时代 辽宁北票巴图营子 163cm×68mm（尺寸）”“118.石凿 晚更新世、新石器时代 辽宁北票巴图营子 66cm×25mm（尺寸）”。
以上这些石器均属于新石器时代标本，都是桑志华于一百多年前亲手采集自朝阳地区和赤峰地区。红山文化属于新石器时代中晚期的一种文化，这些采集自辽西的精致新石器，肯定有一部分是属于红山人的遗物。
至2023年5月3日，朋友先后三次游览北疆博物馆，参观了所有开放的展室，并且将所有与朝阳地区、赤峰地区有关的展品都拍了照片，浏览了展馆中的画册、杂志，与博物馆工作人员进行了交流，收获颇丰。稍微可惜的是，并未见到桑志华到朝阳和赤峰考古调查的详细文字材料。
带着一点点遗憾，我们上网寻找相关信息，令人惊喜的是，在北疆博物院网站中发现“北疆藏品介绍”，上面介绍的三件藏品中，就有一件是北票巴图营子的新石器时代石斧，其展品说明是这样写的：“1919年10月，桑志华在辽宁北票巴图营子采集得到的新石器时代石斧标本。虽不是我国境内最早见到的新石器，但也属于较早出土的。尤其值得提出的是这批新石器标本有明确的出土地点，时间上比1921年发现的仰韶遗址出土的石器还早两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不仅获悉了这些标本的具体采集人、采集时间和地点，而且了解了这些新石器的重要性。
从北疆博物院的展品中显而易见，桑志华博士是1919年10月来到辽西朝阳和赤峰进行田野调查的。
那是一个人们正忙于收获的秋天，桑志华从天津坐火车到锦州，下了火车，雇了骡马驮，前往朝阳、赤峰。三个多月前的1919年6月，朝阳开办了燕京车行，有朝阳至赤峰的运营汽车2台，但常见的运输方式还是骡马驮、骆驼驮、毛驴驮。汽车长途运输费用昂贵，且行程只在朝阳至赤峰两地间。雇佣骡马驮不仅费用便宜，还可以自由选择田野考察路线，又便于渡河或行走乡间土路。
桑志华走的是民国时期的锦赤（锦州至赤峰）老路，即由锦州至沈家台，过大岭，经北票兰家店、南朱家窝铺、巴图营、徐四花营子、牤牛营子，在坤头营子过大凌河，至金沟，到达朝阳城区。去赤峰则是走由朝阳经七道泉子、召都巴、邢家梁去北票的哈尔脑，经马架、龙潭抵金厂沟梁，经内蒙古敖汉的老虎山、建平县的朱家窝铺、黑水过老哈河渡口至赤峰。但因需要田野调查，贴身携带标本，所以他和驮队只能走山野小路。所谓“田野调查”是指实地现场调查，源自文化人类学、考古学。
桑志华晓行夜宿，跋山涉水，身背采集包，手提地质锤，走荒山野岭，访古墓遗址，进行详细的田野考古调查，采集了大量各类石器、陶器、古生物等标本。夜晚，他们就住在野外帐篷里。
桑志华将这次考察采集的样本，悉数存放在了北疆博物馆。而今展览的仅仅是采集自朝阳地区众多样本中的代表，我们从展览介绍中称巴图营“这批新石器标本”，足见数量之大。
我们去过巴图营乡，是为了采写辽宁省传统村落巴图营乡彩凤沟村。巴图营乡地处北票市最南端，东接锦州市义县，南与凌海市山水相连，西接朝阳县。巴图营乡是重要的古生物化石产地，所属油坊沟往东至窝瓜店—平房—下羊草店子南沟一带是化石集中产地。不但有亿万年前的木化石、叶肢介化石，还出土了约1亿2500万年前最大型的有羽毛恐龙——羽暴龙。巴图营乡历史悠远长久，秦朝属辽西郡，南部东大屯有松嘴子汉代遗址。
桑志华博士在这里采集到这么多的新石器时代标本，说明巴图营子红山文化、夏家店上层下层文化遗址丰富密集，很值得今天的考古工作者予以高度关注，循着桑志华采集标本的线索进行考古调查，也许会有新的重要的红山文化遗址发现。
桑志华本名保罗·埃米尔·黎桑，桑志华是其来华后为自己起的中文名字，他还入乡随俗，给自己取了个字：泽民。桑志华1912年在法国获得动物学博士学位后，就萌生了来中国北方考察的念头。1914年3月，桑志华乘火车沿西伯利亚铁路前往中国。3月21日凌晨到达满洲里，3月25日下午抵达天津，开启了他在中国北方，尤其是黄河和白河（即今海河）流域艰苦而漫长的科考之旅。桑志华在担任北疆博物院院长的同时，为了到各地调查方便，还兼任中华民国农林部咨议员的虚衔。
1914—1924年间，桑志华多次到热河赤峰、林西、朝阳等地考察，采集标本。在赤峰英金河流域和红山后发现新石器时代遗址20多处。1924年他又与德日进共同发现了红山主峰南部新石器时代的遗址。
桑志华是第一个在中国组织大规模野外发掘、第一个在中国境内发现具备确切地层记录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存，第一个从地层中发现远古人类化石，第一个将东方古人类遗存公诸于世的科学家，开创了中国古哺乳动物学和旧石器考古学的先河，打破了自1882年以来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提出的中国不可能有旧石器的论断，揭开了中国旧石器考古的序幕。
有别于同时代来华的其他众多西方学者，桑志华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把自己在中国多年科考活动的绝大部分材料、成果都留在了中国，成为北疆博物院的珍贵馆藏和历史遗产，成为天津自然博物馆建馆的重要基础。
桑志华在田野调查之外，还撰写发表了大量著作和论文，仅与古人类学和旧石器时古学相关的著作就有《黄河、白河流域10年考察报告（1914-1923）》《中国北方22年探险成果（1914-1935）》《从桑干河阶地到西宁县平原的旅行》《远东的旧石器时代》等。
桑志华在中国生活工作了24年。1938年，桑志华离开了他创建的“独立王国”北疆博物院，回到法国，在寂寞中度过了人生最后时光，1952年溘然离世，享年76岁。
在北疆博物院，朋友发现一本天津自然博物馆编辑的《天津自然博物馆论丛2015》，他把杂志中严宝珍的文章《德日进在北疆博物院的工作及主要著作》拍了照片传给我们，带给了我们一个意外惊喜：法国地质古生物专家德日进也曾来到朝阳进行地质考古调查。因为德日进与红山文化紧密关联，所以让我们兴奋不已。
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汉名德日进，生于法国多姆山省，是著名地质古生物学家、哲学家、天主教神父。他是应桑志华之邀来华的，北疆博物院成为他施展才华的舞台。
德日进1923年4月6日从法国巴黎出发，同年5月23日辗转抵达天津，开始了他在中国长达23年的探险、考察、发掘、研究工作。
德日进与桑志华第一次合作田野调查，始于1924年4月至7月。德日进和桑志华前后到达朝阳、赤峰、林西、达来诺尔及河北张家口以北地区，在林西、朝阳等地发现了多处新石器文化遗存，在赤峰市郊红山前一带发现了多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采集了大量新石器时代遗物。两人合作完成的《华北及蒙古人种学上的探险记》和《天津北疆博物院新石器时代遗物》两篇考古报告，先后在报刊上发表。
德日进与桑志华第二次合作考察时间是1924年4月9日至7月中旬(7月5-14日)。德日进与桑志华到张家口以北戈警东部地区进行考察，路线经过辽宁的朝阳—内蒙古的赤峰—林西—达来诺尔等地。桑志华和德日进两人在赤峰调查了红山前一带的新石器文化遗址，采集了许多遗物。在热河林西城南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文化遗址。
德日进与桑志华第三次合作考察是1927年5月12日至8月7日，是到1924年曾经考察过的张北、辽西及戈壁东南部的达来诺尔湖一带考察。
两个人多年的合作考察取得了丰硕成果，同时也为两人的嫌隙埋下伏笔。1929年，德日进与桑志华之间积累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只留下令人唏嘘与怀念的背影。
据专家分析，德日进和桑志华之间关系不和的深层次原因是两人在事业追求、自我价值的认知、性格，以及日常待人接物的态度和方式方法等各方面的巨大差异所造成的。桑志华性格外向而急躁，德日进个性内敛而沉稳。两人各有所长，桑志华长于野外工作，在发现发掘化石方面有特殊才能；德日进善于室内研究工作。
德日进和桑志华把对中国这个历史悠远长久国家的感情付诸在行动上。两人的足迹遍布中国的山山水水，行走黄河、白河流域、滦河、辽河流域，深入大漠，踏查辽西，在探索生命起源的同时，也思考人类的未来。当时交通很不方便，他们靠人挑马驮，或者雇用马车、骆驼，采集了大量的标本。除把一部分珍贵标本寄往法国和欧洲供检测研究外，其余大部分标本都留在了中国。
他们在辽河流域、锦州地区发掘了新石器时代遗存，在朝阳、赤峰、林西等地发现了众多新石器时代遗址，并采集了大量丰富的新石器时代化石标本。北疆博物院珍藏的朝阳地区的新石器标本，浸润着他们心血和汗水。
德日进是深受世界学术界推崇和爱戴的法国科学院院士，著作等身，成就卓著，德日进仅在北疆博物院的著述就达40多篇。其中有《中国北部旧石器工业时代文化发现》《三隶北部、蒙古东部地质》《中国旧石器时代》等。
德日进42岁来到中国，65岁才离开中国。在这23年时间里，他来中国10次，最长一次达6年8个月。德日进总计在中国住了约17年，一直到1946年4月才回到法国。1955年，德日进在纽约病逝，享年74岁。他把一生中科学研究工作最为宝贵的时间留在了中国。
探索自然历史与人本身似乎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世界上有那么多怀有崇高志向的先行者、后来者行走在漫漫求索路上，令我们敬仰，也让我们对这样一个世界葆有一片爱的初心与真诚的敬意。